主题
碧城
沧月
纵使身在清修,洗尽尘缘;
纵使青锋在手,忘情负义;
两代人的情孽,一辈子的纠缠;
岂又能轻易断之,忘之......
一、碧城十二曲阑干
清晨,淡淡的雾霭笼罩着深山,山风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幽僻的山中有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小道观,仿佛碧城山中点缀着的一粒小小露珠。红漆已剥落了大半的山门上,娟秀的字体写着"白云宫"三个字。
碧纱窗下,一个素衣束发的女子对着窗外的山色沉吟了许久。蘸满了墨的紫毫轻触着雪白的纸,洇开了大朵墨色的花。而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怔怔地出神,半个时辰下来,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几行: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临窗的女子年方韶龄,明眸皓齿,然而却穿着道家的长袍,一袭素衣一尘不染,漆黑的长发绾于玉冠内。她素手执笔,举止恬静从容,有旷然的林下之风。她对着暮山秋景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要把这首《春雨》继续写下去,却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执笔的素衣女子叹了口气,随便扯过一本《玉皇心印妙经》盖住案上的《玉豀生诗集》,将写了两句的信笺收入怀中。刚搁下了紫毫,转过头来,便看见了几个惶惶不安的师妹站在门外。
"唉......这么急,有什么事情么?"女子皱了眉头问。
"华、华璎师姐,不好了......掌门师姐和六师妹她们今日下山碰上了风神会的人,结果六师妹沉不住气和他们动起手来,然后就被他们掳走了。"说话的是脾气甚急的三师妹华云。
"又是风神会的人?"华璎又皱了皱眉头。这些天来,天天听说风神会的人要来对白云宫不利,宫里上下个个如临大敌。然而,半途跟着师父出家修道的她,却不知道这个小小世外道观和那个江湖中神秘组织的恩怨由何而来。
自从七年前那个大雨之夜,还是宦家千金的她跪求云游偶遇的师父度化,静冥师父慨然应承,携她入山。此后的七年,师父虽然对她很好,却从未和她说过这个白云宫的往事。自然,她也没在意那些江湖间的恩怨。她束发皈依青灯黄卷,只是为了心灵的永久宁静。
"出了这么大的事,去和师父说了么?"沉吟了一会,她问同门。"师父今日似乎又犯头疼病了,在天心阁闭关静坐,吩咐了不可打扰。二师姐你说怎么办好?听说这次风神会来的那个人是组织里最厉害的一个,又凶又狠,我担心掌门师姐会不会被他们杀了?"华璎不过问了一句,华云却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最厉害的?"华璎这才一惊,站了起身,手指在案上不自禁地拂过,却碰落了笔架上那支湖州紫毫,"那么说,是风神双骑中的风涧月亲自来了?"
"哎呀,不是风老大。虽然他是风神会的龙头,但是最厉害的却不是他呀!"华云见二师姐到了此时还一副懵懂的神色,完全不同于掌门师姐对于江湖中事那样明了决断,也不禁急了起来,"二师姐你怎么还这么糊涂?你压根把师父再三要我们小心的那个人忘了么?"
"啊,是那个‘惊神一剑’!"华璎终于记了起来,脱口道。
华璎叹了口气,掌门大师姐华清出了事情,白云宫中以她为长,这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了。她虽然平日淡漠闲散,华清与她之间也多有嫌隙,但是大事临头,她却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
"他们在哪里扣住了大师姐和六师妹?"她站起了身,转到屏风后,换下了宽大的道袍,玄白两色的劲装衣服映得她柔美的脸陡然间多了几分英气。一边问,她一边抬手取下了壁间挂着的长剑,微微一抖腕,"呛"的一声,白光如同游龙般掠出,在她指间游走不定。拔剑在手,华璎低首凝视剑锋上那一缕浅碧,眉目间有肃然之色。
众位师妹都屏声敛气地看着二师姐,眼神又是佩服又是羡慕。"我们打听过了,风神会这次来的七个人,都住在钱塘城的望湖楼里。"华云有些敬畏地说。
二、红楼隔雨相望冷
碧城山离钱塘有一百多里路,待得赶到城里,已经是薄暮时分。
"下雨了。"陡然间,感觉有凉丝丝的东西飘落在脸上,七师妹华阳仰头看了看天。暮云四合,烟雨迷蒙,近处的湖面上腾起了淡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的时候,华璎心中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心中那根看不见弦。她蓦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植着杨柳的长堤。然而,秋柳只是萧疏地在雨前的冷风中飘摇着,甚是空寂。
雨开始下得更大的时候,她们走进了望湖楼。望湖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烟波缥缈的西子湖,景色极佳,一向是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华璎带着师妹们登楼而上,女子们的足音,在空荡荡的望湖楼里回响。蓦地,她感到了凌厉的杀气,拇指轻挑,轻轻一声响,凝碧剑弹出了吞口。
华璎在楼梯上顿住了脚步,从楼梯边抬头看上去,最东边的窗口上有一个男子的背影。那个人正倚窗远眺,看着白堤尽头。从楼梯上看去,只看出对方紫衣黑发,前面的茶几上横放着脱鞘的长剑,在暮色中光芒四射。那个人用一条银色的丝绦束着长发,看来清冷而寂寞。
她却抽了一口冷气。那样凌厉的杀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知为何,这个人的背影,居然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稔。她不由自主地在楼梯上停了步,身后跟着的师妹们也停了下来。
"你们不用妄想!白云宫的青鸾花绝对不会给你们这群畜生的!风神会和白云宫是世代的仇家,宁可毁了青鸾花,也决不可落在你们这些畜生手上!"六师妹华嫦清脆的嗓子,此刻听来特别响亮。白云宫的女弟子大都因为清修而沉静寡言,像六师妹那般牙尖齿利的还是罕见。
"我们只是想借青鸾花一用。花儿明年还会再开,但是我们老大不及时服药就会死!人命关天,你们师父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呸!风涧月那家伙死了就死了,和白云宫有什么相干?谁叫十五年前他打不过我师父来着?活该--"伶牙俐齿的华嫦,声音清脆,一连声地反驳下来。
"啪"。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声音后,六师妹的话蓦地中断了。
"你、你......你打我!"华嫦仿佛被那一下子打得傻了,过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开口。
"我为什么不能打你?"紫衣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与傲气,"何况你敢骂风老大,就算是女子我也一样打!恃宠而骄,你师父怎么教你做人的?"
"好啊,风神会的人反正都不是好人......我才不怕死,你杀了我好了!"六师妹向来倔强,被人一骂,更加咄咄逼人起来,"惊神一剑算什么?你不要以为你本事好我就怕你。告诉你,你给我师父提鞋都不配!就是我们二师姐的武功,也强过你呢!"
仿佛被这个俘虏的利嘴激起了火气,紫衣人隐约冷笑了一声,搁在窗棂上的手一动。隔着雨丝,华璎看见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在暗淡的室内破空而出。
"呀!"这时候,身为二师姐的她才回过神来,抢身上去已经来不及。她的手迅速地在鬓边一掠,食指轻弹,"叮"的一声,那道白光忽然停滞了一下。
"二师姐,你们来了么?"华嫦的声音带着惊喜,掌门师姐却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大家知道华清师姐向来高傲,自然不肯出声。
楼梯口一阵脚步声,已经有几位风神会白衣黑氅装束的弟子抢到,为首的浓眉高挑少年一抱拳,招呼:"是白云宫的各位到了么?这边请,我们卫二当家久候多时了。"
然而,素衣佩剑的女子站在楼梯上,率领着一众年轻女道,却依然寸步不动。她只是转头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震惊的表情剧烈变幻在她清丽无双的脸上。华璎紧紧咬着嘴角,单薄的唇抿成了一线,眼色飘忽不定。
此时,那个紫衣男子也已经转过了头,定定看着这边。他已经不算很年轻,然而少年的冷傲和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鼻梁都很直,脸部利落干净的线条仿佛案上那柄古剑的剑脊,有一种疏狂傲世的意味。
"怀冰......"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紫衣的卫公子口中吐出。
暗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地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许久,当窗而立的紫衣人摊开手心,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头也不回地冷笑了一声:"原来,如今你叫‘华璎’!"
"不错,小道七年前束发入山学道,师父赐号华璎。"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地回答着,然而握着剑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有些苍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横放的出鞘利剑,古朴的剑锋依旧澄澈如水,只是上面"流光"两字更加模糊了。"原来卫怀冰卫公子,便是天下第一大帮风神会的二当家。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她的声音里亦有微微的讥讽和叹息。
听到她直接叫出二当家的名字,所有楼上的风神会弟子都不由微微一惊。在座的诸位,除了几位堂主以上的人物,根本不知道二当家还有这个名字。
"在下姓卫名庄,怀冰是我的字,不足为外人言。"窗边的人冷冷说了一句。不等华璎回答,他蓦然回头,看着伫立在楼中的素衣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长剑,眼神停滞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看看你今日是什么样子啊?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千金,知书达礼、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这种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么?"
"卫公子,家慈已经仙逝五年了,请莫议及亡人。"华璎的眼睛里渐渐结起了一层薄冰。
怔了一下,缓缓地,卫庄收敛了笑意,然而那冷锐依旧停留在眉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回过身来:"居然是这样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带人携剑前来争论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记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不是?"
"修道之人,尘缘已断,卫公子何必多问世俗往事。"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丝丝的痛楚钻入心底。看到了四周大师姐和众位师妹们好奇的眼神,华璎不想再说下去,手一扬,长剑平举:"华璎今日冒昧前来,是要将同门姐妹带回白云宫。青鸾花是白云宫之宝,能否赠送全在师父一念之间,卫公子若是讲理之人,便不该强行扣留人质。"
"我本就不是讲理的人。"他唇角似笑非笑,也不看她,长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长剑,"铮"的一声入手扣紧,"如此,那么按照江湖规矩,剑底分高下便是。华璎道长,请教了!"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冰冷尖锐。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潮般涌来,他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略为一惊,卫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间飘远,身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里闪出冷冷的光,手腕一扬,内力透处,流光剑发出一声长吟。
(剑光背后,紫衣银带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犹如冰雪。)
倏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强烈的光芒陡然间从卫庄的剑上四射而出。望湖楼内剑气横空,纵横凌厉,一干旁观者都被逼得连连倒退到了楼梯口上。而宽敞的房间内,紫衣和素衣如同闪电般交错飞舞,瞬息万变。
他们的交手完全没有留一丝余地。双剑再次交击的时候,照例双双荡开。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冒着被剑气伤到的危险,卫庄忽然出手伸指,拇指扣住食、中、无名三指,犹如拨弦一般连续弹出,"铮铮铮"三指弹在华璎手中的凝碧剑脊上。
惊神指!华璎一时来不及退开,惊神三指便全部弹到了实处。每弹一指,凝碧剑就往后荡开一尺。华璎只觉得剑身上有内力如同怒潮般汹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丝毫没有她调息的余地。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不让它脱手。然而,她的身子却被这股大力推得踉跄后退,内息一时不顺,足下一滑,几乎从望湖楼上摔落下去。
"小心!"在望湖楼内,连一直沉默观战的掌门师姐华清,都惊惧地脱口而出。其余的几个师妹被两人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看呆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华璎退至栏杆边,方才稳住了身形。回头之间,已看见那柄熟悉的古朴长剑向她的颈部削来,剑光背后,紫衣银带的人眼光犀利冷漠犹如冰雪。忽然间,她心里有一种苍凉而恍惚的感觉。虽然明知没有胜算,但是她手中的剑还是本能地荡开去,袖袍飞舞,不期然间,竟有一片单薄的纸片从袖中飘落。
很寻常的一张素笺,上面依稀有一行墨迹。外面的雨丝正落得浓密,那小小的纸片一经飘出就逃不开纷飞的雨点,在空气中方才一个转折,转瞬之间就被打湿了,洇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迹。然而,在纸片滑过眼前时,他还是看见了--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仿佛被人当胸一剑刺中,卫二公子的脸瞬间苍白了。流光剑的剑势突然凝滞,紧接着眼神蓦地变了,宛如从前。
虽只是电光石火般的恍惚,往事却突如闪电般照亮了她的心底。
三、相见时难别亦难
软轿颤颤巍巍地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握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咏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藏入裙下,坐直了身子。
"妍儿不累。"她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赞赏地点了点头。甘露之变后,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俨然是一方霸主。虽然如此,但他最可夸耀的却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笄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得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生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看,却差点被父亲发觉。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十几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摸摸地迷恋了下去。
几次看的时候被母亲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地责骂。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淫词艳曲吧?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让她读了爱不释手。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得远了些,薛楚妍忙忙地低下头,探手去摸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居然......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生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丢了的话......
当晚住在西湖边的别院里,想想终究不能丢了这本书,一来父亲如果发觉无法交代,二来她爱极了义山的诗,丢了也实在可惜。辗转到半夜,她终于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吃了一惊的举动--
踮着脚,偷偷地绕过外间,拿了一盏放着的琉璃灯。随行的容婆婆日间累了,正睡得酣,丝毫没有感觉这个平日乖觉安静的小姐正准备着生平第一次的冒险行动。
然而,走出别院后门才一会,薛楚妍就后悔了。她不认识路,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后来她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鞋子上满是污泥,明天怎么和容婆婆说呢?自己真是没用,一件事情没有补救好,另外一个破绽又出来了。十四岁的节度使千金怔怔地提着琉璃灯,站在西湖边的柳树下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陡然间,风里忽然传来两句李义山的诗,低吟的声音悠长而清冷,伴随着翻页声,近在咫尺。她眼睛一亮,想也不想地接了下去:"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边说话,一边她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看见了前面柳树上倚坐着一个人。
听到她脆生生的声音,那个坐在树上的人也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他的身影藏在千丝万缕的柳枝后面,惟有眼睛闪亮如星,手中握着一卷书。
"哎呀,那是我的书!还给我......"一眼看见对方手里那卷书,薛楚妍忘了平日里被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谈吐礼仪,脱口而出。
树上的男子坐起了身子,拂开柳枝,饶有兴趣地俯身看着树下提着琉璃灯的少女,薄如剑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书?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欢李义山么?"
星光淡淡洒落在树上男子的脸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脸。不过二十多的年纪,有一张很清朗的脸,眉骨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虽然有些恹恹的病容,却依旧气势逼人。
"这位公子......请、请把书还给我吧。"心里一动,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不去回答他的问题。琉璃灯映着她的侧脸,一明一灭。
"我捡到了就归我,为什么要还给你?"那人男子居然用如此无赖的口吻对她说。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一顿足:"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啊......"顿足的时候,她手里的琉璃灯猛烈地颤了一下,灯火明灭,映得少女的侧脸美得几乎不真实。
"我给你银子,你把书卖给我好不好......没了书,父亲知道了可了不得呢。"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她认为惟一能解决的方法,眉目间满是委屈,几乎要哭出来,偏偏硬做出平静从容的样子。
树上的男子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但终究是没有笑出来,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丢给了她:"好了好了,可别哭啊......喏,还你就是。你快回家去,别让爹娘担心。"
她连忙伸手去接,接到手里,在黯淡的灯下先自吃了一惊:脆黄的书卷上,有一片殷红的艳色,刺目惊心。"哎呀,你弄脏了我的书!"她蹙起了秀眉,连忙拿出丝绢去擦拭书页,然而很快的,白色的丝巾上也染上了一片温热而湿润的血!她心里蓦然害怕起来,抬头向树上那人看去。
"咳咳......不好意思。捡来放在怀里,刚才受伤时溅上了。"紫衣男子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靠着柳树坐着,将一直捂在右胸上的手放了下来。满襟的鲜血,从手指间沿着衣襟、树干缓缓流下来。她还看见他的身侧搁着一把剑,古朴简洁,然而却有令人惧怕的凌厉剑气从中渗出。
"他、他应该杀过人吧?"抓紧了书卷和琉璃灯,女孩惊慌失措地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她在寂静的荒野里听到了人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有一行火把和灯笼,远远地沿着白堤蜿蜒过来。风里传来了刀兵的铿锵声和搜索的叱呵声,声势不小。
"该死的,这么快就追到这里了。"她正惊慌之间,却听到树上的男子低低说了一句。耳边风声一动,却看见那个人已经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了她身边,提着那柄冷芒四射的长剑,淡淡道:"你快走,被卷进来就麻烦了。"
惨淡的月光下,映着琉璃灯明灭不定的光,她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人,血从他衣襟上一直流下来,流到地面。而他的目光却雪亮得可怕。那一柄剑,在他手中流转出清光万千。
前方的人群渐渐逼近,火把照亮了一湖澄净的碧水。她看见那些人都拿着亮晃晃的刀枪兵器,似乎是一路追得急了,脸色有些扭曲狰狞。她吓得腿都软了,根本忘了要拔腿走开,只是呆呆地看着围上来的人。
"在这里!姓卫那个小子在这里!兄弟们,为帮主报仇啊!"火把的光投射到了她脸上,她有些惧怕地退了一步,躲到他身后的阴影里,听见那一群人中有人高声大喊。
她手脚都有些发软,然而依然下意识紧紧握住那卷书。忽然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柳树上。"你好好在上面呆着,别乱动,等我料理完了他们再送你回去......唉,真是的,麻烦死了。"他解下头上的银色丝绦,束紧了头发,将丝绦的末端咬在嘴里,眼色冰冷地看着来人。
那一夜,他好像杀了很多人吧?
那日清晨,当他护送她回到住处后,朱红色的后门缓缓地阖起。隔着门缝,她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那张脸就这样,在眼前一点一点地远去。她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悄悄溜走,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惆怅。
就在这时,他突然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我叫卫怀冰。"他说。她吃了一惊,她似乎能感觉到,有红晕正慢慢爬上自己的脸颊。"我......我......姓薛......薛楚妍。"她嗫嚅着说。
便是这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娇艳纯真的侯门千金。然而,这桩并不"门当户对"的恋情却永远无法回避那个未来。
那一夜,在她的绣楼上。
"父亲说,要我从下个月初好好学习礼仪歌舞,因为明年开春,便是懿德太子的选妃大典。父亲他为了打点上下已经花了很多心思。"看着头发慢慢地被身后的他拢上去,她忽然说。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缓缓往下梳着。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的。"我们一起走罢。等你长大一些了,我娶你。"听到他的话,她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
他蓦然烦躁起来,梳得快了一些,发丝纠缠住了,便让他的手顿了下去:"我知道你不肯的--堂堂淮南节度使的女儿,只可妻王侯公卿,哪里能跟了一个漂泊江湖的剑客?"她依然是低着头,咬着嘴角不说话,忽然间泪水就落了下来。
"小妍,我们走吧,好不好?"他本来是满腔的愤怒,然而看见她的眼泪,忽然间就柔和了下来。她永远有一种让人要去怜惜的力量,纯美而空灵,宛如仙子。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她猛然间大声地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一点节制,也不怕惊醒了旁人。她将头埋在乱发里痛哭,"爹很倔强,很爱面子。如果知道了,他、他死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娘也会气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爹很久以前就已经冷落娘了,只是因着我,才......如果、如果我也让他失望了,他会对娘更不好的......好多好多事情缠在这里面,你不知道。"
"那么......我们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他有些惘然地说。
"这怎么行。那一天、那一天只是我碍手碍脚地呆在你身边,你就差点被那伙人害死了......如果要带着我和我娘这两个累赘,那么更是寸步难行了。"她轻轻道,答应得很快,显然是早已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我想了三个月了,真的。我觉得......除了一条路,其他终究怎么都是不成的......"
"唉唉,笨丫头,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要想东想西的?我们这就去带了你娘,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薛楚妍忽然轻轻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决绝地回答。
"那么......就这样罢!我做我的江湖客,你去做你的太子妃。也好,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各归各位!"他蓦地站起,凄声长笑,手里却紧紧抓着那把玉梳,也不顾扯痛她的头发。
"谁?谁在楼上?"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终于听到了楼下的父亲喝问。
"你走!"薛楚妍看定他,看着这个疏柳冷月下遇见的紫衣男子。她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到了窗边,"你走。"
他被她推着身不由己地靠上了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剑,大声问:"阿妍,你没事吧?谁在那里说话?有贼么?有贼么?"
一向乖巧的女儿久久没有回答,父亲终于有些感到不对劲,回过头,借着月光,看见窗边紫衣长剑的男子时,薛昭义几乎惊讶得握不住手里的剑。"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沉默了片刻,薛昭义怒吼了起来,冲过去当头一剑劈了下来,"我杀了你!"
卫怀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看着那把沉重的宝剑擦着鼻尖落下,重重砍在窗棂上。想也不想的,他抬手探出,扣住了节度使的咽喉,只是稍微用力,便让对方挣得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王八蛋......居然、居然敢打我家女儿的主意?"薛昭义怒吼着一剑劈了下来。)
"怀冰!"有些哀求的,她喊了他一声。然后,她扑过来,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秋风瑟瑟地吹过来,带来西子湖上桂花的香味,隐约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潮水声--该是秋潮有汛,今日又到了吧?从相识到今日,竟然不过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的时间,便是一个传奇上演与落幕的过程。一切只是浮世中一场幻梦而已?她咬着嘴唇,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美眸里泪水渐涌。突然间,她背后一痛,紧接着,她感觉到泉涌的血已经洇湿了罗裳。
"不要脸的丫头!败坏家风......我、我杀了你算了!"父亲气急了,提着剑狠狠地说。然而看见满身是血的女儿,似乎是后悔刚才下手重了点,样子虽然狠厉,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忽然间她带着满身的血挣扎着跪了下去:"父亲,事到如今,进宫的事情是不成了,女儿也不想给您丢脸。求您让我出家修道去吧!"黯淡的月光下,她眼色飘忽,空灵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四、珠箔飘灯独自归
七年前的往事,仿佛一段尘封的梦,沉埋在她的记忆里。七年后,在剑气纵横间,随着那一张信笺轻轻滑落,尘封的记忆就这样复苏过来。
剑势虽然在那一刹那滞了一滞,但卫庄的剑却依旧在惯性中向前冲。华璎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只是站在那里,根本没有用什么剑招来反击,只是回过剑,一剑当胸平扫过来。
那简直是同归于尽的一刹那,望湖楼上所有人都惊呼着跳出窗来,抢身近前。"二师姐!二师姐!"身侧的六师妹华嫦吓得脸色雪白。
大师姐华清第一次有了恨不能以身替的感觉,奈何身上被点了穴道,根本无法动弹,她顾不得平日一直保持的掌门师姐的气度,用尽了力气大喊:"空山灵雨!空山灵雨!"那是白云千幻剑的最后一式,流云化雨,洒落空山。如果悟得其中意蕴,施展开来便最为变幻无穷,缥缈不可捉摸。
十五年前,才七岁的她偷偷地藏在师祖的椅子后,目睹了当时还是掌门弟子的静冥师父用了这一招,一剑刺入风神会龙头老大胸口,从此,风神会和白云宫纠缠了上百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由风神会主动将势力撤出长江以南而暂时缓解,十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卫庄为了夺取青鸾花而进逼白云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秋雨中,他们两个人如同扑火之蛾般迅速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剑入,血出。两柄剑几乎是同一时刻划破对方的肌肤,切入血脉。剑气风声带动他们的长发,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剑光照亮他们两人的脸。仿佛是幻觉,卫庄看见她对着自己微微笑了一下,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或许......这样的了结,也好?"
"叮、叮!"在剑刃刚切入肌肤的一刹那,陡然间仿佛凭空有大力推来,两把剑刃同时一震,反向弹了开来。两人的手同时感到了酸麻,身形却继续交错而过。生死在一线间擦身而过。
站定回首,两人下意识地顺着方才那两缕指风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了窗外目所能及的飞檐上有个依稀的人影,模糊在秋雨中。
华璎微微一惊,发觉屋里风神会所有的子弟不知何时已经齐齐跪了下来。"大哥。"卫庄手里的剑也垂了下去,他不敢去看那个白袍人影,眉峰一敛,居然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去。
白云宫的人齐齐动容。大哥?风神会的大当家、十五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的风涧月?华璎的手下意识地扣紧了剑,发觉方才被震开时虎口仍在微微发麻。
"咳咳......你还知道叫我大哥?"风涧月的声音是低低的,却有压不住的愤怒和威严,"我一直......咳咳,一直告诫你,无论如何,不许再去和白云宫为敌!"暗夜中,借着依稀的灯火,华璎只能看见飞檐上的剪影。他高而瘦,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咳嗽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据说十五年前,伤在静冥师父剑下后,这个人一直卧病不能再出江湖。然而,方才那隔空而来的指劲,却是那般骇人的凌厉。
"大哥,你快进楼里吧。你不能淋雨的!"她第一次看见向来骄傲飞扬的他那样恭谨地说话,"要骂我,也先进楼里来!"
在风神会子弟的簇拥下,风涧月坐在一张铺了皮毛的椅上,连连咳嗽着,用手中干燥的布巾拭去身上的雨水。卫庄没有说话,站在他一侧。
"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长进了。你知道我不能动真气,还背了我到处惹事。方才弹开你的剑,我可是几乎连命都搭进去了。"许久,等咳嗽稍微平定了一些,风涧月将手巾扔到案上,冷冷看了卫庄一眼,眼色冰冷,"伤了人没有?"
"没有。我也只是扣了人,想向静冥宫主要那株青鸾花而已。"在大哥面前,卫二公子的神色居然变得如此的安静,没有傲气也没有锋芒,老老实实回答着每一句话。
听到二弟的回答,风涧月不知为何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忙去拿案上的手巾,然而已经来不及,身子一倾一口血便喷在了衣襟上。
"大哥!"卫庄的脸色白了白,连忙用手巾擦拭他的袍子,却被风涧月一手挡开,他不停地咳嗽着,然而眼光亮得怕人:"咳咳......如果你还要叫我大哥,就对我发誓:从此后再也,咳咳,再也不对白云宫任何人动手!"
白云宫的女弟子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华璎一直是在全神贯注地防备着,生怕风神会两大龙头会面了以后会骤然对门下姐妹出手,此刻听着风老大这样的命令,却也是微微一愕。只有大师姐华清的脸色不变,仿佛早料到这样的场面,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紫衣银剑的卫二公子默然,眉头紧紧蹙起,不说话。风涧月的脸色更加严厉,苍白得有些可怕:"说!"
"我不说!我不说!"陡然间,卫庄退了一步,手指握紧了流光剑,双眉扬起,脸上的神色坚决而激烈,"拿不到青鸾花你会死的!大哥,我不会看着你死,哪怕夷平白云宫我都要把解药拿到手!"
"好,那么你先打倒我,踩着我的尸体出去......"陡然间,风涧月沉沉地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年轻兄弟的面前,"不然你休想去碧城山捣乱。"
卫庄一时语塞,抬头看见兄长的眼睛,陡然心头一震,再也说不出话。风大哥年长自己一轮,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是一起在江湖中相依为命长大。长兄如父,他虽然飞扬不羁,然而大哥的话他从来都是听从的。
看着二弟不再激烈地反对,风涧月叹了口气,再度轻轻咳嗽了起来,看见旁边白云宫一众女冠们诧异的眼光,陡然间,病弱的人眼里闪过了极其复杂的光芒。"请问这位道长尊号?"看到华璎手中那把浅碧色的剑,风涧月眼睛闪了闪,忽然轻轻问,声音很柔和。
华璎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执,此刻见风神会老大忽然转头问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我......小道道号华璎,是白云宫静冥师父门下二弟子。"
"咳咳......二弟子华璎。"风涧月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听说静冥近年收了一个徒弟,资质惊人,想来就是你了。短短几年能将白云千幻剑法练到如此境界,的确是百年难得的奇才。"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神色却有些辽远,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华璎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咬了一下嘴角。她为人向来矜持低调,被风神会老大这么当众一夸,她反而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她忸怩的时候,风涧月却有些意外地结束了这次沸沸扬扬的冲突:"请回去替我问候你师父好,就说故人久不见,祝她修为更进吧!这次小弟年轻气盛,冒犯贵派,还请多多见谅。"所有姐妹都怔了怔:本来以为是以死相拼的场面,居然如此轻松地掩了过去?
"大哥!"卫庄却有些不甘,看着风涧月苍白的脸叫了起来,眉间有一种孤愤,"你还要让着她?你都快要死了,还要让着她?林芷那个女人都已经认也不认你了,那样没良心,你还--"
"住口。"话才说了一半,风涧月蓦然回头,目光冷如冰雪,连旁观者心里都是一寒。"各位道长,请先走吧。我和二弟还有话要谈,恕不远送。"风涧月头也不回地对着那帮女冠们淡淡道。
华清抱剑一礼,道:"那么,风老大,我们告辞。"和众位姐妹到了楼梯口,华清却出乎意料地站住了,似乎是迟疑了又迟疑,终于忍不住回头,低低说了一句:"还是、还是请好好保重吧......十五年了,她真的什么都忘了。"众位姐妹都不知道大师姐说的什么,却看见风涧月削瘦的肩猛然一震,回过头来,定定看着华清,似乎极力回忆着什么,许久才问:"你......?"
"风老大只怕是也不记得了吧?"华清师姐一向孤高清冷的瓜子脸上蓦然有淡淡的笑意,只是微微一稽首,便带着大家走下楼去。
她们回到碧城山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已经止住了。
还没有迈入山门,看见前方一条白带挂在山上的小径上,一行素衣道袍的女冠匆匆拾级而下。不知道是哪个师妹沉不住气,竟然将她们出事的消息告诉了闭关静坐的师父。
说是这么多女弟子的师父,静冥其实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或许是历练和清修多了,显得沉稳而阴郁。提前出关的静冥道长脸色有些苍白,细长的眉毛紧蹙着,有些杀气。或许就是那一缕杀气和悒郁,压住了她眉间的秀色。
"师父......"所有刚从望湖楼回来的人都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师父为人向来严厉,这一次知道了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要如何处罚她们。连一向深得师父喜爱的华璎,看见师父眼里冷锐的亮光后,心里不知道为何一跳,低下头去。
她也知道,受了师祖的教导,严厉冷肃的师父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道心不坚、凡思缠绕的弟子。以前四师妹被情障所惑,在白云宫里私会情郎,结果被师父察觉,发起怒来,亲手杖责一百,废了武功将她赶下山去,据说四师妹以后一辈子都是个瘸子了。
"华清,华嫦,你们跟我进天心阁来!"静冥的目光从二弟子清丽的脸上转过,却不问什么,反而对着大弟子吩咐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去。
一个时辰后,她被传唤入天心阁。华清师姐和华嫦师妹已经回禀完毕,静静地立在师父身后。室内光线很暗,檀香的气息幽幽地萦绕。
"华璎,这一次你为了本门姐妹出生入死,师父很欣慰。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她惶惶然低头,却听得师父柔声开言,"华清华嫦都和我说了,你这次因了经验不足,差点伤在风神会的手里,等明日师父便好好的传你本门天心秘诀,再多与你拆练剑招,以后碰上这等事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师父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怜爱与赞赏。华璎心里微微一松,然而俄顷,便听得师父的声音冷了下去:"但是,华璎,你既已出家修道,如何能够再有凡念?"
她身子一震,脸色瞬间雪白。大师姐、大师姐将她的事情都说了出去么?"唰"的一声,听到什么簌簌响着,落到脚边。师父的声音里面有动气时候才有的寒意,让每个弟子惴惴:"华璎,师父向来以为你心静如水,但是华嫦在你房里找到了什么?《玉豀生诗集》!你每日挑灯,原来读的就是这些么?"
那一本脆黄的书落到她雪白的长袍下,书页微微掀开,正翻到昨日读过的那一页《春雨》。华璎的手一颤,下意识地想捡起来,然而终究不敢动一下。
"你要敢再捡起那本书,我就斩断你的手!"师父方才还温和的语气,陡然间因为弟子动了凡心而变得冷厉,她的脸色是严厉而沉郁的,一如平日。站在师父身后的大师姐脸色平静,没有一丝表情;而六师妹一见她抬头,急急低下头去。"给我回去好好读《玉皇心印妙经》,想想吧,华璎,师父是为了你好。这世上多的是红尘纠缠,陷入便难以自拔啊。"静冥轻轻叹了口气。
退到门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华璎迟疑了一下,立住脚,低首轻轻道:"师父......风神会的大当家风涧月,请我代他向师父问好,祝故交修为更进。"
"风涧月?又是他......什么故交!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真真是诋毁清修之人。风神会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师父的眉头皱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华璎你也是,这样人的话你也信?快给我回去好好修习经书!"
她有些无措地站着,看见站在师父背后的大师姐对着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快些退出。
出门时,她的眼角扫过地上那本《玉豀生诗集》。风从阁里的不知何处吹来,书页轻轻翻动。华璎的眼睛陡然红了一下,然而咬了咬牙,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五、一寸相思一寸灰
"二师妹。"晚课过后,师父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父发觉了。"一卷书塞了手中,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生诗集》!
华璎惊喜地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父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我没有同师父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父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父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脱口惊惧地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啊......我也很惊讶。师父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父的性格,你觉得她会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父她今天......吩咐五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洗尘缘!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地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父、师父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脱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父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父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父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需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父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华璎有些惊惧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得透明。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父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如果......可以的话,你不想再去找卫二公子么?"华清低了眉,又道,"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轻轻地说:"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吧?"
已经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处是点点的碧色,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岗,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得很。
"看这里--"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
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父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地脱口低呼,"她、她的师父......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遥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地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父硬生生地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的,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父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啊。师父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地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父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父的对手。她师父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地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华清的手用力地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怯生生地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地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父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像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气。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父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地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师父......师父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深了,想起往日师父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地管束她,渐渐师父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风神会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风神会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父、师父还要看着他死么?"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老大和师父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遥远,"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的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父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父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模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父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地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嘴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地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临摹一遍。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父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提点她一下。"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父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六、此情可待成追忆
碧城山上秋来得早,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站在后山的萧瑟秋风中,华璎又想起了刚才做早课时师父留给她的话。
"看来就是今夜了......"华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地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下了山,就往北走。师父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父绝对不会罢休的。"
"嗯,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许久不说话。
华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罢。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华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华清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师妹,低着头的华璎却抬起了头和她对视,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地,感觉脸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风神会的大当家么?"
华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半晌,轻轻道:"是啊......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地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华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添麻烦,真是不应该啊。
"师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父好了。"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华璎诧异地抬头,看着平日里不动声色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我想了十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地一红,"华璎,多谢你。"
华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华清一躬身:"大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三更。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惟有满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师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父过来了,就想办法拖延一下......"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道,"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毫无声息地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父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难道......还是被师父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纠缠,甫一落地便点足奔出。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是华清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
"当",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借着磷火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父之前将事情了结,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父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失去控制地痛哭起来)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空山灵雨?"
华璎怔怔地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笑着说话,头脑里一片空白--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得失与荣辱,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拄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地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地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侯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地低头垂泪--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卫庄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地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意识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地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地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父的表情却平静得出奇。她的眼神有些捉摸不透地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父,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下山?"师父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你的徒弟,可远比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父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雪亮。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父的俗家姓名了。
"师父,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父,一字一字地回答。
静冥竟然静静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父多年来第一次展眉而笑,看着她枯槁的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那样的妍丽柔美,华璎仿佛忽然镇住了。
静冥师父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斜斜反削过去。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两柄剑在空中清光流转,凌厉准确地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父,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空灵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如江海凝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投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父左肩的道袍。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动。
"师父!"华清不顾一切地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静冥师父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大喊,只是有些疲惫地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剑下的女弟子,许久,忽然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禀师父,徒儿不悔。"华璎安安静静地回答。忽然间她眼睛蓦地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父肩头破碎的衣衫处,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压制下去的灵魂。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父,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父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看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父!"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父!师父!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扑过去。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父冷笑着,"我不知道。"
剑风凌厉地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叮!"金铁交鸣,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父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父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地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一顶软轿已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
"风神会?"华清震惊地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地拥住了师父的双足,感觉师父的身子似在微微颤抖。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了那一对情侣和静冥之间。
"大......大哥?"心下一宽,卫庄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大哥孤身潜入白云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风涧月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风涧月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兄弟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这些年我一味让着你,但凡事总该有个限度。"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看着鹤氅羽衣的女冠,隐隐的有些爱怜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孤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逼迫二弟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华清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父,生怕她又要加害师妹,然而,回头看着风神会大当家对师父拔剑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涌上心头。
静冥师父却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风神会的弟子们拥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又一次看见风神会大举进入白云宫!
华清感觉师父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定如初。静冥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却只是漠然回答:"风大当家,你二弟勾引我门下女弟子,私自窃取重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冠,风涧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好,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静冥宫主,冒犯!"风涧月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风老大!师父!"有些惊惧的,华清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二师妹。然而,华璎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卫庄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自然也没有看见十五年前的悲剧即将再度上演。
"华清,你放开手。"静冥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平定,不带一丝起伏,"替我把凝碧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白云宫有生死之劫。"
华清抬头,定定地看着师父,又回头看看风神会的龙头老大--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风老大!你不能怪师父!她、她不是有心要这样对你。十五年前--"华清忽然横了一条心,将十五年起前那个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来。
"华清!给我放手!滚一边去!"陡然间,静冥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角,顺势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大弟子踢开。
华清当胸受了一记,却依然不肯松开手,含着泪对着风涧月大喊:"十五年前,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师祖逼着她!她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滚开!"静冥平静如冰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把推开华清,"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华清被师父毫不留情地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风涧月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去势拦住,扶她起来。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病弱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气息翻涌。
华清倔强地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定定看着师父:"我没有胡说,我说的都是真话!师父,你心里是不肯相信的,是不是?我本来也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埋了也罢--可是,师父!你却要二师妹也喝洗尘缘!她不能给你陪葬,所以,我要说出来,我一定要说出来!"
"师父,我一直很敬爱你。"眼里含着盈盈的泪光,华清转头,急切地拉着风涧月,"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风涧月越发激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转瞬间,华清看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十五年前那个英武俊杰,如今居然如此憔悴了啊......
"咳咳......不行。"好容易喘上了气,风涧月直起身子,感激地看看身侧的白云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斩钉截铁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他推开华清,重新提起了剑,一步步走上去,直逼静冥身前,冷冷道:"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大言不惭。"静冥的手指刚刚从额角放下,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恍惚,然而,她的声音依旧事平静冷漠的,"不过是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
"十五年前是我让你。"风涧月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他的手依然坚定地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静冥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削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华璎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这一次无论胜负,我们......都不必活了。"沉吟片刻,风涧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回答。然后,剑动,招出。
七、只是当时已惘然
"师父......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瞬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师父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去静坐呀!"
这句话,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风神会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华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一向贴身服侍师父的华光小师妹脸色苍白地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她方才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看见师父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无异于自杀,胆小的五弟子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的弟子道。
然而,尽管语气平定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穴,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大当家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师父。"忽然间,一个声音清冷冷地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阁台阶下。
静冥眼睛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不知为何,她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父,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华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方才还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后,师父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师父,原来并没有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
"胡说,如果不是风神会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父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看着师父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父。。。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父,你已经慢慢地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地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地走到师父面前去,缓缓跪下:"十五年了,洗尘缘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师父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豀生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父、师父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今夜师父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父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父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父,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惟一的可能--便是师父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父......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那时候,杀风大当家的你,并不是你自己!"华璎用力拉住师父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父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知道么?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
"师父。"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父......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父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得到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的力量。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是渐渐冰冷的,师父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得起了。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师父!"华璎蓦地抱住师父,语气中有从来没有的急切与坚决,"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父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
"师父!师父!"看见师父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白云宫交给你,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师父,弟子领命。以后、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父,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父的手,含泪看着师父越来越遥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地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一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两年前慢慢开始记起往事开始,每一日对自己来说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然后再开始真正清静忘我的清修。
华璎默不作声地站起,退到一边,看着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父。然而师父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风神会大当家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风神会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地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薛楚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间,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师--"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忍了下去。怀冰的手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那个素衣女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薛楚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父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地转头扫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那些叶子在她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地飞着,撞击着,旋转着。
看着师父的背影,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不想再站下去,连忙拉了丈夫的手拾级而上。看见现任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薛楚妍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是,至少此刻,他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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